2019年11月19日 星期二
生命的意义在不懈追求中得到无限延伸
——忆常宗虎君
作者夏春涛              日期:2013-02-28               阅读:3869 次

 

常宗虎是我的师弟,一年多前驾鹤归仙。写篇文章寄托哀思的念头已积蓄很久,但迟迟未能动笔,主要是因为这个题目过于沉重,写作的过程同时也是心灵体验痛苦的过程。

宗虎在学术研究上很有潜力,读书期间在《历史研究》发表《社会史浅论》一文,对社会史的定义、研究路径等提出新见解,引起学界关注;其博士学位论文《南通 现代化:1895~1938》被收入《东方历史学术文库》出版。不过,1995年毕业时,宗虎没有选择留下来做研究,而是通过公务员考试去了民政部。他解 释说,史学研究固然很有意义,但毕竟是坐在书斋里搞研究,研究成果之影响所及,包括偶有商榷,大体不脱史学圈子,与现实离得较远;另一个原因是社科院收入 低,难以解决住房等问题——我留所后,一度连自己的办公桌都没有,工作与生活都局促在与左邻右舍不隔音、靠近食堂和木工间的八平方米小屋,而且一住就是五 年。这使师弟们望而却步,无意重蹈覆辙。

我们师兄弟之间关系很亲近,虽然平时大家都很忙,但一直保持着联系;尤其是在京工作的几个人,每年都搞聚会——老师、师母从美国回国后的师生聚会以及每年 元旦前后的聚会,已成雷打不动的惯例。大家相见甚欢,谈兴甚浓,分手时通常会约好下次聚会的大体时间。聚会成为一种愉悦的体验和期待。

在各自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大家都很努力。其中,宗虎从收发文件报纸、打水扫地的内勤干起,逐渐崭露头角,做过部长秘书,随后担任某处处长。在周围人都看好 他的时候,宗虎自己并没有安于现状。一次他对我说,在机关工作主要熬资历,部里一些司局级干部退下来后,没人理了,无所事事,一下子感到很失落,成天眼睛 盯着天花板发呆,甚至为争着做居委会主任而闹得不亦乐乎;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所以有些踌躇,觉得去大学教书未尝不是一种选择,至少退下来 后可以继续做研究,不会那么空虚。不过,宗虎很快就调整好心态,见面谈到对民政政策理论的思考时神采飞扬。2002年12月,他被任命为民政部办公厅副主 任。同月27日聚会时,大家向他道贺。而当天宗虎的话并不多,吐词有点不清晰,脸上还偶或掠过一丝忧郁神情,但大家当时对这些细节都没有太留意。

次年2月22日上午,为到机场接回国的老师、师母一事,我打电话给宗虎,得知他去了医院拍CT片,这才联想起近来通话时他的吐词依旧含混,当时以为是长期 患感冒的缘故。宗虎妻子相告,去年3月宗虎因家中亲人去世而受到很大刺激,血压骤然居高不下,随后又出现嗓子不适、手臂麻木等症状,经再三劝说才去查身 体,迄未发现异常,所以又去拍片。当晚,宗虎回电话。我劝他安心休息,不用去机场了。大家平日都像上紧发条的机器不停地运转,工作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工 作,工作似乎成为生活的全部内容,鲜有休息的意识和机会。因此我认为他是因劳累过度所致,只需稍事休息便可康复。

翌日黄昏,宗虎下班后还是赶到了我住处。我到喧闹的马路边相迎,远远看到宗虎那熟悉、略显疲惫的身影,见面后彼此都有点兴奋。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讲了自己 近况,其中谈到年前坐火车返乡,在往行李架放箱子时突然右手发软,箱子差点掉下来。我宽慰他说,既然体验没有查出问题,应当不碍事。他说,病肯定是有的, 只是没有查出来,但估计不会是什么大病。不数日,得知宗虎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并无异常,但症状没有减缓,目前正在做理疗。

后来从宗虎所写的《罹难记》一文中了解到,由于着急上班,他在排队等候CT片时希望加塞,一位女同志很随意地说了句“都病到这来了,还操心上班呢?”使他 一时僵在那里,陡然意识到工作了这么多年,身体问题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思考的范围,年近40,是该认真注意生活方式了。宗虎写道:“真的,从那一刻起,我一 直为工作而焦躁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以至于从此以后,格外注意有关生活与工作关系的种种说法。所以,当我从广播里听到8小时的努力是为了16小时的舒坦时, 被感动得涕泪滂沱;当我每次在电视上看到‘你健康,你福大’的广告词时,都会一次次的热泪盈眶。”

3月19日,心里不踏实的宗虎又挂了专家门诊。大夫稍事检查后,建议去做肌电图,并在病历上写下“ALS?”字样。看到大夫神秘兮兮的样子,宗虎预感到不 妙,赶紧上网查阅,得知ALS是英文缩写,中文全称为“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又称运动神经元病,是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的与癌症、艾滋病等并列的当今五 大绝症之一,其特点是运动神经元受到损伤,患者的大脑虽始终不受影响,但会逐渐全身瘫痪并丧失吞咽和语言功能,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亡;近年来我国该病发病 率已超过十万分之一,患者存活期通常为二至五年。了解到这些信息,宗虎顿时有一种窒息感。24日一早,他带着肌电图检查报告去见大夫,虽然已有心理准备, 但仍指望对方会作出令人乐观的解释或诊断。谁知大夫只看了一眼,轻声说句“就是了”,便不再言语。宗虎有气无力地问:“还能活几年?”“一般2至5年,也 有超过10年的。”“锻炼或加强营养行吗?”“没用。”“真的没有办法?”“听说有一种肌生注射液,不知管用不。”大夫接着用让人听了直冒冷汗的肯定语气 说:“回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后期想吃什么都吃不了了,只能吃些流食。”

25日从王老师处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于当晚与宗虎通电话。他很平静地讲述了诊断经过。我提出过来与他聊聊,被他婉拒。王老师赶紧联系国内外亲友,四处打听 治疗办法,并叮嘱我们尽力安慰、帮助宗虎。而我们所能做的主要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使他不感到孤独,再就是默默为他祈祷,希望医学很快能有大的突破。

宗虎是坚强的,也从不缺乏自信。病情被诊断后,其症状似乎也突然加重:肌肉开始震颤,严重时难以入睡;手臂活动不自如,甚至走路有点发飘。面对突如其来的 灾难,在京城闹起“非典”的情况下,宗虎一边继续照常工作,一边积极求治。他认为,既然英国人霍金患上此病后已正常生活40年,并且成为当今最有成就的物 理学家,那么,自己至少还可以正常工作若干年,即使不能做行政工作,仍可以继续从事感兴趣的社会政策研究。当然,宗虎也颇为困惑和不甘:为什么十万分之一 的彩票中奖历来与我无缘,这十万分之一的灾难却与自己不期而遇?……

抱着通过治疗有可能痊愈的信念,宗虎多方寻医问药,开始了曲折、痛苦的治疗过程。

同年6月底,宗虎住进某医院接受手术。据介绍,从人体胚胎干细胞中分离出来的溴鞘细胞对运动神经元病的有效率几乎百分之百,只要每隔一段时间视病情发展做 一次溴鞘细胞移植,就可以有效控制病情的严重恶化。这使宗虎对这次手术充满了期待,满心希望术后能尽快上班。住院前向单位请假时,领导开玩笑地说了句“可 不要从民政工作者变成民政对象”,不意竟一语成谶——宗虎因手术造成右侧身体偏瘫,术后上班的希望破灭,被转入康复中心,24小时需要有人陪护,生活质量 从此一落千丈。不久,我和穆益斌兄去看望他。宗虎憔悴了许多,坐卧起身比较吃力。我们内心泛起阵阵酸楚:这还是过去那个虎虎生气的宗虎吗?

虽然初次求治便告失败,但宗虎并没有丧失信心。在随后两年时间里,他接受了从大学教授到民间名医的各种治疗方法,包括某教授长达十个月的针灸,藏医的梅花 针,江苏某中医的电针,汉中某中医所开的中药,乃至服用马钱子,吃生猪肉,以及脊髓穿刺,皮下注射B12,长期滴注头孢类消炎药,等等。宗虎为此承受了难 以想象、无法言喻的痛苦, 每一次治疗都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但最终都大失所望。随着对中医治疗逐渐失望,宗虎又尝试西医疗法:服用美国生产的全球唯一专门治疗该病的药物利噜唑,到南 京某医院做自体骨髓干细胞移植。然而,利噜唑的药效只是延长患者生命几个月,服用后毫无效果,而且太贵,只好放弃;干细胞移植后,短期内对吞咽功能有明显 改善,但时间一长便又恢复如初。

为了延缓病情的发展,宗虎还坚持锻炼,指望锻炼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手术前,每天早中晚各快走20分钟,连续两个多月从未间断。偏瘫后,几乎把吃饭睡觉 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锻炼上,每天坚持行走,摔倒后爬起来继续颤巍巍地向前挪动;后在中医建议下开始练气功,从放松功到静守丹田,每次一个半小时,早晚各一 次。出院寄住在西安妹妹家后,锻炼几乎达到自虐的程度:每天凌晨3点半起床,洗漱、洗冷水澡后再走到楼下,4点半气功,6点后到公园行走两小时,晚上10 点再做一次气功。如此坚持了半年,症状仍呈加重趋势。新接手的中医认为,此病不能锻炼,好比手里有五分钱,用一分则少一分,锻炼等于自求早死。于是,锻炼 也以失败告终。

对宗虎来说,现实过于残酷:行走一天比一天困难,双手活动越来越受限,吞咽越来越吃力,能听懂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2003年12月亲手发出最后一份电子 邮件;2004年4月亲手发出最后一则手机短信,6月起不能去户外走动,8月起需要别人喂饭,12月开始只能躺着吃饭说话,自此从偏瘫变成了全瘫。在心理 上,一次次的失望也最终累积成绝望。宗虎在《罹难记》中写道:“2005年9月13日,我蜷缩在南京开往北京的列车上痛苦地瞪着眼珠,心情也坏到了极点。 因为此时,我已经用尽了能够听到想到的一切对付办法,结果是毫无起色。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以加速度奔向八宝山的某个黑匣子里。”

随后的日子,宗虎备受病魔折磨,其痛苦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不能说话,不能吞咽,经常憋气,气管和口腔因反复吸痰而伤痕累累,四肢酸麻胀痛、僵硬发凉,心 悸不断,很难入眠。宗虎自己描述说:“目前的我就像一个积木人,每次起床后,不仅要从头到脚把每一个零部件摆放到位、码放整齐,而且要看死管好,因为有任 何震动,都会轻者‘头掉了’、‘胳膊掉了’,重者全身崩塌,一坐到地。”由于身体完全被疾病所左右,治疗也从主动变成了被动。

2006年4月27日,获悉宗虎住进某医院进行胚胎干细胞移植,我表示过来看他,他让人用手机短信回复说:“不要来了,好好过周末吧,见面我也是哑巴。” 次日下午,我还是去了,到病房时正赶上宗虎因呼吸困难而急救,医护人员忙成一团。据护理员相告,宗虎昨天精神不错,盼着今天与我聊天,不料当晚咽喉被痰堵 住,现在又出现反复。我在宗虎稳定后进屋,发现他的两颗门牙被钢钳撬飞了,嗓子里插了根吸痰管,不免心里沉甸甸的。而宗虎却不时朝我笑笑,似乎是在安慰 我。

同年12月21日,宗虎在天津郊区调养,因堵痰而全身憋得青紫,又被送进医院急救。28日,天上飘着雪花,我和刘悦斌兄中午时分摸到他房间。我们尽量谈些 轻松的话题,谈身边一些有趣的事。宗虎不时会意地笑。聊到下午2点多,我们担心他受累,准备告辞。宗虎用口型让护理员在手机上打出字,问我们是几点的火 车,得知尚未购票,便提出让我们多呆些时间。于是我们又坐了一个小时。当晚,我在火车上收到宗虎的短信:“夏兄:谢谢你与悦斌大老远过来看我。你们谈得很 热闹,我听得甚欢。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一夜无眠。谢谢哥们。”宽慰之余,联想到他的境遇,我们仍不禁黯然神伤。

2007年6月底,宗虎在京陷入昏迷,经抢救后脱险,但气管被切开,必须不间断地吸氧,晚上必须戴上呼吸机入睡。7月16日,宗虎发来短信说:“我这次因 肺炎导致呼吸衰竭,昏迷三十小时后被救醒,真正死了一回。现又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完全失去了发声的条件,从此以后只能苟延,残喘也不能了。谢谢哥们惦 记。”次日,我和穆益斌去看他。他用手机短信对我们说:“我差一点在‘七一’之前就被烧了。”我们强作欢颜劝慰他,内心则无限伤感。宗虎原是陕西凤翔县一 个家境贫寒的农家子,通过不懈的努力奋斗,接受了从大学到博士的完整治学训练,曾在大学任教数年,在机关工作七年后担任局级领导职务,同时还是北京某大学 的兼职教授。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涌现出一大批有类似经历的人,他们以个人的发展进步见证并推动了整个社会的发展进步,以个人命运的转折印证并助推了中 国社会的沧桑巨变,而宗虎无疑属于其中的佼佼者。然而,宗虎又是不幸的,正值英年,前程远大,本可大有作为,却被疾病骤然折断了腾飞的翅膀,工作、前途、 理想、抱负因病情加重而已然成为明日黄花,人生被彻底颠覆,只能在病榻方寸之地日复一日地承受无休无止的病痛的折磨,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阴影日渐逼近。这 样的不幸为何会发生在宗虎身上,时乎?运乎?命乎?

宗虎因身患绝症跌入人生的谷底,但世间的温暖并没有离他远去。宗虎患病后,妻子独自挑起家庭重担,在承受巨大精神压力的同时,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在宗虎身 边,并为他多方奔走;为了给宗虎治病,他的妹妹等亲属尽了最大努力,包括经济上的大力资助。民政部给予了宗虎十分人道、温馨的帮助和关爱。为了使宗虎接受 全面的专业护理,好友方先生将他接进自己开办的养老院。还有许多师友一直牵挂、关心着宗虎。这些也从侧面反映了宗虎平素的为人和人缘。宗虎是个重情义的 人,对此十分感怀。在《我的老师王庆成先生》一文中,他谈到王老师以80高龄专程打车到医院探望而且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一事,其中写道:“期间面对无言 (不能说话)的我,他总是不停地说话,与我印象中很少说话几近沉默的他相比,简直大相径庭。看着听着他努力说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什么是情? 这才是!”

宗虎不畏惧死亡,但他更珍爱生命,眷念人生。他在《罹难记》一文的结尾说:“现在,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那句把前辈们一个个送进坟墓里的套话:医 学的突破和奇迹的发生。当然,不只是无谓的希望。亲人们忠诚的关爱,朋友们动情的关怀,护理员洋溢的青春,还有门房暖暖的阳光,都在诠释着人世间的美好, 使人不忍离去。”

宗虎是顽强的、阳刚的。患病期间,他的大脑和视力始终处于正常状态,能够清醒地意识到正在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这该理解为幸运还是残酷。而宗虎始 终尽最大努力保持着生命的尊严和质量,不屈地对抗疾病。从2005年初起,宗虎每天坚持读书——将书刊夹在特制的木架上,每看一页,由护理员翻过一页。宗 虎就此写道:

通常情况下,总有二三十种病痛同时或者轮番地折磨着我。此时,如果我专注 于哪怕其中一种病一两分钟,就会觉得难以忍受。如果专注于全身的痛楚连续一两个小时,则足以产生使人疯狂的感觉。我的体会就是转移注意力并在痛苦面前患上 健忘症,而最好的治疗方法莫过于读书。因为读书不仅可以转移注意力,而且可以产生兴奋剂的作用,唤起身心的激动和喜悦,可谓一举数得。几年来,我沉浸在书 籍的海洋里,是惯性使然,也是病痛折磨出来的结果。

卧病期间,宗虎系统阅读了《资治通鉴》,毛泽东、邓小平、周恩来、陈云等人的选集或文选,以及其他各种题材的书籍。通过读书,宗虎突破了身体的局限,用他自己的话说,“从书中看到碧海蓝天,听到空谷足音”,“纵横于五千年之间,驰骋于数万里之外”。宗虎的身心是自由的。

宗虎是智慧的、有思想的。除了读书,他还坚持写作,或者说仍在坚持工作——在因病不能重返工作岗位的情况下,他依然是个学者。在动手、说话功能丧失的情形 下写作,这在过去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依靠科技进步,尤其是依靠宗虎的毅力和护理员的聪颖与敬业,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由护理员根据宗虎的口型和眼神, 利用手机键盘上的九个阿拉伯数字,把宗虎的心声变成文字。通过这种方式,在妻子和护理员王宝玉等人的帮助下,宗虎对自己的旧作进行审读、编选、注释,汇编 成一本26万字的《民政工作研究》,2006年初由中国社会出版社正式出版——这对病中的宗虎是个安慰,算是对其过去工作的一个总结和交代,但从中不难想 见他的无奈和不甘。

同样通过这种方式,宗虎还断续“写”出数万字文章,谈对现实问题的宏观思考,谈病中的人生感悟。例如,他在《改革还有两大关》一文中分析说,从建设中国特 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全局来看,改革还有两大难关需要渡过,即社会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社会体制改革,主要是指适应中国社会形态从计划经济时期的单位制社 会向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公民社会的转变,通过调整、重组和创新,建立新的社会体制。谈到政治体制改革,宗虎指出:

那种认为中国应该照搬欧美政治制度的观点是错误的。当然,中国政治体制改 革的任务也相当艰巨。至少在目前,这方面有两个十分敏感而且迫切的课题需要深入研究并在实践中加以突破:一是所有制与贫富分化的关系。公有制、私有制与贫 富分化之间有没有关系?公有制是否就能保证共同富裕?私有制是否必然导致贫富悬殊?所有制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社会性质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解决这些问 题,有助于确定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些基本理念。二是领导干部的选拔机制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这个问题是整个政治体制改革的症结所在。解决这一问题,也是中国 现实政治的迫切需要。

他接着分析说:

当然,所谓改革的两大难关,只是相对而言。一方面,经济的持续较快发展是 改革顺利推进的前提条件。一旦经济发展出现严重波折,必将打乱改革进程,甚至葬送改革成果。但是,我国的经济发展已保持了近30年的高速增长,要在未来二 三十年或更长时间内继续快速发展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另一方面,一定的舆论氛围是改革顺利推进的必要保证。舆论自由,也是改革的目标之一。但是,我国的 改革是自上而下推进的,深受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欢迎,因此,准确把握宣传领域的改革力度、保证一定的舆论氛围就显得十分必要。相反,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不适 当地搞舆论自由,只能使改革断送在政治狗仔队的口诛笔伐之中。在这方面,苏联戈尔巴乔夫改革伊始就推行所谓的“公开性”,最终不仅葬送了改革也葬送了苏 联,教训是十分惨痛的。此外,改革中每出台一项政策都潜藏着风险,这些风险都有可能成为现实,并给改革带来沉重的打击。在这个意义上,改革的每一个举措也 是一道道难关。

又如,宗虎在《八股文风之痛》一文中直言不讳地指出,眼下八股之风正在蔓延,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他归纳指出:

这种八股之风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形式上的日益“规范化”。各种 公文包括开闭幕词、主报告、总结讲话、参与性讲话、纪念性讲话、贺词等等,以及通知、批示、指示、答复等,各自在段落结构和语言用词上日益雷同。能真正打 动人,感染人,让人们称颂和记住的讲话越来越少。二是结构上的日趋僵化。最典型的是各种工作会议的主报告,包括各级政府各种部门大小工作会议的主报告,几 乎千篇一律,第一部分必是重要性紧迫性,最后必是加强领导,中间则必是总体要求、目标任务、基本原则、各项工作。三是内容上的面面俱到,四平八稳。由于各 项工作总是牵涉到方方面面,所以各个部门都要提及,有关方面都要点到,而不管这些部门和方面与这项工作联系上的松紧疏密,最终结果必然是四平八稳。四是语 言上的干涩枯燥,套话连篇。五是篇幅越来越长。由于人人都不能忽视,各个部门都要重视,方方面面必须提到,又要受制于形式、内容、结构、语言的要求,篇幅 自然短不下来。

宗虎坦言,“语言本是鲜活生动的,但各种公文总是令人难以卒读。我们党早年公文中那些灵动的语言,比如《毛泽东选集》中‘应该向他刮脸皮’、‘嘴尖皮厚腹 中空’、‘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为人民服务’之类活泼平实的语言,在今天的讲话稿中越来越少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在八股风气的约束下,需要回答的问题被固化被删简,使得真正有特色甚至瓶 颈性的问题被忽略,也使工作的推进成为纸上谈兵,从而影响到整个事业的发展。八股文风的危害不限于一时一事一地,更重要的是它会导致公务人员产生疏于思考 得过且过的恶习。如果注意观察就会发现,各个机关里都有一些人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这些人深知机关里的办事“规矩”,十分重视办公程序的正确与否,却对研 究问题、解决问题不感兴趣。由于这些人因为用人机制的原因往往能够爬上高位,从而引起一些人的效仿,败坏了政风。当然,政风的破坏不只是八股之风的“功 劳”,但它起了催化剂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八股文风的根源是官场与生俱来的官僚主义。官僚主义是官场中各种恶习的集 结,其中最核心的是形式主义。而形式主义是官员们的角色、身份、地位、行为严重错位的产物。按理说,讲究形式是行政过程中必须遵守的一个原则,很难设想, 在以科层制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官僚体制中不讲究身份地位和级别规格会是什么样子。问题是,如果过分过度地滥用这种形式,并使之蔓延到为老百姓办事的环节和研 究问题力图决策的环节,就必然形成形式主义和懒于行政。八股文风正是形式主义和懒惰行为在公文形成环节滥用的结果。

宗虎还分析说:“消除八股文风是一件十分困难或者说基本上不大可能的事情,原因是产生它的官僚主义不可能被彻底清除。所以,针对八股之风,所能采取的措施 十分有限。除了加强教育、注意用人以外,最重要的就是提倡领导干部亲自动手撰写自己的讲话,尤其要讲真话、实话。”在《警惕政策失误》等文中,宗虎也谈了 自己的一些见解。他还曾给我发来近200字的手机短信,谈对十七大报告的读后感。

上述文章及论点是宗虎基于自己的冷峻思考和观察,辗转病榻之上“写”出来的,讲的是真话、实话,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相比之下,那些满是空话大话老话套话, 脱离实际、回避问题且缺乏理论深度的官样文章、学究式文章,不免黯然失色,其境界与格调之高下是不言而喻的。写文章通常需反复修订,而宗虎时刻都承受着难 以言状的痛楚,连表述每一个字都费尽周折,写出如此思路清晰、见解深刻、文笔流畅的文章,他该付出怎样的心血?我是在宗虎离开人世后,从网上读到这些文章 的。思想鲜活,而斯人已逝,阴阳两隔,令人无限怅惋。我一直认为,宗虎在病中所“写”的数万字文章,连同反映其心迹与心境的发给亲友的手机短信,很值得结 集出版,将是难得一见的作品,至少可以为当代史留下一份有价值的资料。在生命的尽头,坦然、从容、理性地直面生死,不因恐惧、怯弱、颓废而精神崩溃,这不 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的,而宗虎做到了,而且做到了常人难以做到的程度,在精神世界始终十分强大。壮哉宗虎!

2008年4月20日下午,我与宗虎互通短信问候。不料次日晚,惊悉宗虎正在医院抢救,便约同穆益斌、刘悦斌匆匆赶去。当我们赶到时,宗虎家人和民政部的 同志正静静守在宗虎身旁。宗虎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但眼睛仍然睁着——这一年正值宗虎结婚20周年,他的孩子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高考。他才44岁,该有 多少未了的心愿……

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人们纷纷赶来送宗虎最后一程,连师弟朱从兵教授也特意从苏州赶来。应宗虎单位和亲属的提议,我草拟了宗虎遗像旁的挽联,文曰“三秦 英才博学多识治学从政书写光彩人生 世间君子儒雅坚毅做人做事彰显坦荡襟怀”。我还以个人名义献了一副挽联:“如此风华正茂怎奈梦奠两楹远大抱负于今付东流 值兹事业方殷缘何天夺英才王氏门生从此短一人”。穆益斌等其他师兄弟联名所献的挽联为“问学勤笃从政勤笃遽尔修文邀得春风伴英魂 修身谨正为友谨正临风陨涕掘开泪泉哭兄弟”。尽管对这一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我还是有些恍惚。直至目睹宗虎遗体被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刹那 间,才猛然意识到,宗虎真的离我们远去了。我失去了一位可以交流、交心的朋友。

宗虎走了,在与病魔进行抗争的第六个年头,在春意盎然鲜花烂漫的时节。宗虎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从来不相信什么神鬼迷信。但我情愿相信有天国,相信在碧落天际,宗虎仍在追逐理想、自由飞翔,其生命仍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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